独自前往江滨公园跑步。沙溪在侧,水流无声。有些意外,桃花早早开了。许多树裸露着肢体,等候早春的抚摩。桃花像是春天燃烧之前的火苗,微小稀疏,却在寒风里醒目闹事。
从身后往前跑过去,或迎面疾步而来。陌生的晨练者没有声响,大多塞着耳麦,白色的红色的缆线随步伐甩动,证明是一个个热爱生活的活物,而不是人行模具在前移后挪。
睡眠没有质量,已经有些年头。近似恍惚,是我的日常。如此情形,四周的景象、人物和事件似乎被扭曲,被放缓,被抽象,在被人为剥夺了水声的沙溪河畔,我独自移动,同样悄无声息,偶尔忍不住咳嗽,将自己吓了一跳。
欣喜的是,昨夜微雨,步行道并无泥泞,分外干净。微寒的空气纯粹而清冽,洗涤我的昏噩。三明,我认识你超过30年了,我写过许多了无意趣也没有辞彩的文字,却从未写过你。谈不上亏欠,也毫无愧疚。好比家人相处久了,云淡风轻,好感或者厌烦像是被日子磨掉的芒刺,也在心里失去了距离感。亲切,是的亲切——三明,是我唯一没有疏离感的城市。
三明,是我半生经历的第一个远方。从老家过溪,到达沙溪河畔的三明,当年是经由绿皮火车,以时速四五十公里,于1986年9月某日到达。我随身行李大包小包,在父亲的引领下,首次走进三明的怀抱。我深刻记住:出发前夜,母亲在昏暗的灯下,一边缝被子,一边绕口令般叮咛起居事项。慈母缝衣,送子求学,多么古老的情形,在当事人的生命里,恰是一针一线的疼痛,一句一泪的惦念。
两年,如此草率的学制设置。刚找到少年求学的滋味,毕业证书已经发到手中。高考不慎少考几分,我与同学们只享有两年的高等教育,心里的烙印——半成品的差评,始终是学业认证上的logo,让我们隐伤如影随形,大专的胎记,多多少少是人生的某种隐喻,有微微的疼痛,似有若无。更加感谢三明的悉心接纳,就算是后来匆匆忙忙,挥手作别——三十多年来,何曾真的走出过三明、离开过三明?
少年不知愁。山村长大的我,野草荒树一样缺乏培育,从身体到精神同样匮缺营养。三明师专入学一个月之后,发觉,自己什么也未长成,而生活在三明或来自其他县城的同学,无一例外,比我懂事,比我更谙熟争取有利于自己的机会,实施有助于积攒价值的努力……懵懂的少年,与同窗厮混,至少迟熟了许多季节,两年之后同样揣一纸大专文凭,我又比许多同学更迟熟了许多。童年安宁的环境,乡间的父慈母爱,使我脱离轨道一样,潦草而欢快地长大。也许更简单,更少烦忧,却注定与同代人不停拉开现实的距离。我,安静,草率,缓慢行走在晚熟而极简的时光,目睹同届同学、时代列车,轰隆隆奔驶,而我后知后觉,继续走在自己并不介意而社会一再挑剔我的路子上。
奇异的情节,也曾突兀发生。比如,写诗,摄影,编辑校刊,甚至由于班主任的偏爱,与同学组成诗社,油印刊物,一个宿舍又一个宿舍分发……没有骄傲,也未曾害羞,似乎理当如此,好像自己干得不错,茫然喜悦,东风十里,贯穿700多个日日夜夜。
回想起来,那是多么快乐的无知时光,多么清纯的岁月,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孩子行为——而这一切,三明一一默许,甚至推波助澜,当时的经费是校长办公室特批,纸张由系主任无限量供给,偶尔还有与老师一起夜宵的机会,经常到校外那家小吃店——因为光线暗,也可能无牌无照,习惯叫它小黑店。
让同学咂舌的是,在宁化实习期间,我竟然似乎谈起了恋爱——这在当年显然是一桩事件,轰动全系。在当年,我是全班公认的人畜无害,无知无忧的样子,全然不识人间百味,居然更早开启当年还是学校禁忌的恋爱项目。糊里糊涂的当事人,历经电光火石般的闪电恋,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之下戛然而止,根本连恋爱最主要的情节也毫无想象、毫无展开,就像过了欢乐的暑假,却忘了抄写作业。圆脸短发,白瓷娃娃一样的女友,是英语系口语最棒的,却也一样不知恋爱为何物,匆匆忙忙开了头,慌慌张张约了会,又匆匆忙忙收了尾。痛楚,却是绵绵延延,拖拖拉拉,帮助我草草写过多年诗稿。亲爱的人,亲爱的同学们,生如夏花,人在何方,一切安好。
还有许多吧,关于三明。狮子坑,荆东街,麒麟山,虎头山,满园春的无锡小笼包,师范食堂的大肉包,白天鹅公园的枕头面包,青少年宫的绿豆雪糕,体育场附近的东北饺子,如今还在开张吗?是的,还有许多关于三明,亲切如家人,三明,至今仍然是我唯一熟悉又感谢的远方。
亲切如许,渗进灵魂里的枝枝叶叶,弥漫生命里的江河湖海,融入人生中的万水千山。无须多言,一任自己傻乎乎地,安静行走在波澜不惊的沙溪河畔,一任三明继续家人一般,悦纳我这个山村孩子。
来源:三明日报(张德粼)